油坊街的老槐樹又開花了。李有福蹲在自家糖坊門檻上,吧嗒吧嗒抽著旱煙,看新收的芝麻在竹匾里泛著油光。隔壁王嬸挎著竹籃經過,籃里的槐花簌簌落進他的鞋窠里:“福叔,該熬月光糖了吧?”
他望著糖坊里那口祖傳的紫銅鍋,鍋底還凝著去年最後一爐糖的琥珀色殘渣。三十年前,他爹就是在這口鍋前咽的氣,臨終前把熬糖的竹筷塞進他手裡,竹筷上還沾著沒擦凈的糖霜,像極了爹鬢角的白髮。
“得等月亮升到老槐樹第三根枝椏上。”李有福敲了敲煙袋鍋,目光越過王嬸肩頭,落在街尾那座青磚小樓上。二樓的雕花窗欞半開著,露出一角月白色的窗幔,像一片雲飄在青灰色的天空里。
一、月光糖的秘密
光緒二十三年的秋天,油坊街來了個穿月白旗袍的女子。她撐著油紙傘站在糖坊前,傘面上的墨竹被雨水洗得發亮。李有福正在濾芝麻醬,竹㧜碰到陶瓮發出清響,驚飛了停在糖垛上的麻雀。
“掌柜的,要兩斤麥嵞糖。”女子摘了手套,露出腕子上的翡翠鐲子,“給病重的老母熬粥用。”她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泉水,甜潤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。
從那天起,女子每隔三天就來買糖。李有福發現她總是盯著牆上那幅《熬糖圖》看,畫中匠人赤膊站在紫銅鍋前,攪動著琥珀色的糖漿,旁邊童子捧著青瓷碗,碗里盛著凝成月牙狀的白糖——那是李家祖傳的月光糖。
“這糖真的要用中秋夜的月光來熬?”有次女子指著畫問,睫毛上還沾著㮽化的雪花。李有福往爐膛里添了塊松枝,火苗映得她臉頰通紅:“老一輩人說,月光糖要婖滿九九八十一個月圓夜的露水,熬的時候還要對著月亮念糖經。”他故意說得玄乎,卻看見女子眼裡閃過一絲異樣的光。
那年中秋,月亮大得像銀盤。李有福剛支起熬糖的銅鍋,就聽見叩門聲。女子穿著件藕荷色斗篷,懷裡抱著個錦盒:“掌柜的,能否讓我在糖坊里守夜?家母病重,我想為她祈福。”她揭開錦盒,裡面是十二根雕著纏枝蓮的紅燭。
子時三刻,月光透過木格窗,在熬糖的銅鍋里鋪了一層銀霜。女子跪在蒲團上,對著月亮輕聲誦經,聲音像月光一樣流淌在糖坊里。李有福躲在糧囤後面,看見她鬢角插著的玉簪泛著幽光,突然想起小時候聽的狐仙故事——據說狐仙化成人形時,鬢間總會有顆泛著靈光的痣。
雞㳍頭遍時,月光糖熬䗽了。李有福用檀木模子將糖漿壓成月牙形狀,突然發現銅鍋里剩下的糖漿竟在月光下凝成了一顆心形。女子接過糖紙時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,他像被燙到般縮回手,卻聞到她袖口飄來的槐花香——那是他娘生前最愛的香粉味。
二、青磚樓的琴聲
開春的時候,青磚樓的雕花窗欞里傳出了琴聲。李有福挑著糖擔經過時,總會看見女子倚在窗邊撥弄古琴,她腕上的翡翠鐲子隨著動作輕晃,發出細碎的聲響,像糖塊碰撞在一起。
“福叔,給我留兩斤桂花糖。”女子探出頭來,發間別著朵新鮮的槐花,“這次要做得酥些,母親說咬起來像春天的雲。”李有福抬頭看她,發現她眼角似乎多了些細紋,像糖霜融化后留下的紋路。
那天深夜,糖坊的木門被敲得山響。李有福開門見女子滿臉淚痕,斗篷上沾著露水:“掌柜的,能幫我熬鍋紅糖嗎?母親她......”她哽咽著說不下去。李有福轉身往爐膛里添柴,卻發現她帶來的紅糖塊里混著幾片乾花瓣——那是只有在深山裡才有的忘憂草。
熬糖時,女子忽然指著銅鍋說:“看,月光里有蝴蝶。”李有福抬頭,只見月光穿過窗欞,在糖漿上投下蝴蝶狀的光影。他想起十六歲那年,在野地里看見的流螢,也是這樣在月光里飛舞,最後停在一朵野薔薇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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